叶甚与阮誉面面相觑,都从彼此的眼底看到了无奈。书神屋 m.shushenwu.com
随着镜中人“身死”,照骨镜的画面一黯,缓缓浮现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庞,那张脸生得与廉氏颇有几分相像,连神情的悲苦亦如出一辙。
那张脸迷惘地四下张望,似乎不明白自己身处何方,看向镜外道:“你们……是谁?”
两人走回廉氏身边,没有说话,只将镜面冲向她,廉氏看清镜中人的模样,双目登时瞪得滚圆,随即面色一喜,虽然襁褓中的婴孩眉眼还未长开,但她一眼便认出了这就是自己的女儿,唤起早为她取好的乳名来:“夭夭,是为娘啊,你认得出现在的为娘吗?”
“娘……?”已长大成人的夭夭念叨着这个字,眼前的妇人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,可确实很像自己的娘亲,语气困惑地问道,“你是我娘的话,怎会这么年轻?”
“因为她是二十年前的你娘。”叶甚指了指襁褓开口道,“确切地说,现在本就是二十年前——是你,其实是二十年后的你。”
夭夭打小颇具慧根,看了看婴孩时的自己,又从衣容看出两人的身份,逐渐清醒过来:“你们是仙君?所以我经历的……都是一场没有真实发生的梦吗?”
“不全是梦。”阮誉给她简短地解释道,“只是让你预先经历了一遍而已,虽此时尚未发生,但如果你选择活下来,你不会记得这些事情,而这些事情迟早会发生。”
“我选择……活下来?”
“是,你选择。”叶甚站在一旁袖手淡笑,“此时你刚出生,因早产而濒死,我们受你母亲所求,可以救你一命。不过在那之前,想着破例让你自己做决定,你若开始就不愿来这人世间,外人不应凭一己之念而勉强。”
廉氏扑上前,神情急切地点头道:“夭夭!夭夭你听见没有?好在你和娘一样幸运,遇到了肯搭救的仙君……你快答应他们!”
夭夭却倏地沉默了。
沉默良久,她极缓地张口说出了三个字。
不是“我愿意”,而是“我不要”。
在场三人,两人毫不意外,早已预料到这般答案,只有廉氏一人满脸错愕,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,逼得她再三重复后才语气激动地喊道: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不要?是以后吃了些苦头吗?可娘也吃了不少苦头,不是活得好好的吗!”
“娘,您要的只是活下去,可女儿……”夭夭见叶甚食指点唇,明白不能多言,只好惨淡笑了笑,“女儿希望活得好一点,再好一点。所以多活这一生……也没什么好的,说不定早死早超生,还能来世享上福呢。”
廉氏拼命摇头:“明明能活下去……活下去有什么不好?难道除了苦头,没有尝过甜头吗?”
“有啊,但……”夭夭哽咽着吸了吸鼻子,喃喃低泣,“对不起。”
阮誉冲她施了一礼算作告别:“你既决意如此,那我等唯有尊重。”
夭夭面色复杂地看着镜外,跪下向还在苦苦哀求自己的母亲不舍地磕了一个响头,又向仙君磕了一个,轻声道了声谢。
叶甚上前再度牵起女婴的手,放在了照骨镜的镜面上,镜中的女子亦抬手,仿佛能隔着冰冷的镜面,触碰到刚出生时的自己。
即将因为长大后的她选择放弃存活,而夭折在襁褓中的自己。
“娘。”夭夭闭上眼睛,感觉到身体被一股大力吸出镜外,最后还是幽幽吐出一句含糊的话,“其实我比您幸运……要是……就好了……”
白光熄灭了。
魂归原身的女婴依旧陷入昏迷之中,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,却有一滴小小的泪珠顺着眼角落下,滴在了瘫倒在地的廉氏的手背上。
廉氏像是被烫到了一般,抖抖索索地抱着她站起,咬着唇看了看两位仙君,最终什么也没说,福了福身便夺门而出。
“这夭夭托生的人家不行,看得倒是透彻。”阮誉倚在门上看着廉氏背影道,“有其母必有其女,我原以为,廉氏会不顾女儿意愿,执意央求我们搭救。”
至于那句“要是”后面她究竟想说什么,已不言而喻了。
“廉氏是个好母亲,劝归劝,临了还是想女儿好,而不是为女儿好。”叶甚抱着胳膊靠在另一边门上,“好母亲……可夭夭或许并不希望母亲如此。”
半晌无话后,叶甚突然噗嗤笑了。
她笑盈盈地看向阮誉:“敢问太师大人杀过人吗?”
阮誉:“……没有。”
她便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,眨了眨眼:“我杀过,怕不怕?”
阮誉:“……甚甚不会杀不该杀的人。”
叶甚不置可否地笑笑,被说得自己都有点心虚,哪怕当年除了朱昧和叶无疾,其他只能算间接因她而死——然而这间接说到底,也是有关系的。
她转而叹道:“可我方才,就杀了一个人。”
阮誉“嗯”了一声,跟着叹道:“若按这么个算法,我恐怕亦称不起没有,不如方才杀的那个人,算我俩一半一半罢。”
叶甚被他这番宛如在一本正经地讨论分赃的话逗乐了,半天才止住笑声:“不过说真的,这是我第一次杀了一个人,对方却对我说‘谢谢’,感觉挺奇妙的。”
约莫……也是最后一次。
“喂,不誉。”她又好奇地开口问道,“要是你能选择的话,你愿意生于这人世间吗?”
“坦白地说,换作以前,我与那个人答案一致。”阮誉注视着那双光彩慑人的眼睛,微微一笑,“但今时不同往日,我愿意了。”
——因为遇见你之后,发现这人世间,还是颇有趣味。
叶甚的视线再次飘忽了起来,轻咳两声,暗暗在心里打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自己一巴掌。
离开秣陵前,叶甚还去探望了廉氏一回,顺便送了束安魂香,说是给她夭折后正待下葬的小女儿,对方感激地接过,气色看着好转了些,只是眉心仍有郁结的哀愁。
阮誉因是男子,自然不便进门,遂打量起门口处的一物来。
那物他从未见过,像是将一块完整的玉圭纵向一分为二,其上雕龙,中下方各打了一个不到一指宽的小孔,缀以红穗交绺,并排对齐挂于房门左右侧。
叶甚出门的时候也难免注意到这件奇怪的物事,回头看了眼廉氏,见她露出一抹苦笑,心里略加思索,便有数了。
阮誉问道:“甚甚识得此物?”
“不识,但大抵猜得到,不过是一种类似于彩头的玩意儿,讨个吉利呗。”叶甚提醒他道,“你应当读过,论贺词的讲究,要称生男为‘弄璋之喜’,生女则为‘弄瓦之喜’。”
被她这么一提点,阮誉便懂了。
乃生男子,载寝之床,载衣之裳,载弄之璋;
乃生女子,载寝之地,载衣之裼,载弄之瓦。
而又道是“剡上为圭,半圭为璋”,这门口挂璋,显而易见是有祈祷生男之寓意。
思及此处叶甚面露嘲弄,这破玩意难得管点用,以照骨镜照出的画面来看,廉氏下一胎生的,倒真是个男孩。
“说起这句,我一直不解,”阮誉又问,“弄璋好说,意在封侯拜相,无非是希望男子飞黄腾达、光宗耀祖,可弄瓦何解?砌砖铺瓦,好像也和女子无关罢。”
叶甚闻言脸色总算由阴转晴,忍不住调侃起他来:“堂堂天璇教太师,也有拘泥于字面意义的时候?错也错也,这所谓‘弄瓦’的‘瓦’,不是指盖在屋顶上的那东西,而是指织布用的纺锤。”
“原来如此,可见表面都说是贺喜,用词岂非云泥之别。”阮誉摇头道。
“谁说不是呢?”叶甚附和一笑,笑得讥诮。
一面是贵重美玉,光鲜亮丽,饱含着出人头地的希冀;
一面是纺布木锤,默默无闻,寄托着贤惠持家的教诲;
——个中价值,孰轻孰重,何以相提并论?
另一件事则是去了云狐林一趟,临走前再瞅瞅狐妖那边的状况。
白狐如今栖息在最靠近菩提古树的地带,吃喝不愁,无狐欺压,周身毛发都滋润得发亮,不过一见这个人类就下意识想抽嘴角,挥挥爪子道:“你且放心,它们被你忽悠后听话得很,加上云灵匮乏了一阵,这会有了补给,基本忙于修炼去了,无暇惹是生非。”
何止听话,白狐满头黑线地想,之前它闲得没事跑去外围散心,差点中了散修的暗箭,结果不知从哪冒出一群花花绿绿的狐妖,和叠罗汉似的挡在它身前,生怕它被射掉半根汗毛,给白狐和散修全看傻了眼。
叶甚笑着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:“那便好,我们可以放心走了。”
“你们打算走了?他这么快就恢复了?”白狐一爪子拍掉拿那只自己当猫撸的爪子,显然指的是她身后的阮誉。
阮誉颔首:“已无大碍,还要多谢你带她摸鱼,味道甚佳。”
叶甚望着旁边的粼粼潭水道:“这潭里的鲈鱼确实长得肥美。”
白狐狐疑地瞟了气场诡异的两人一眼,不禁认真思考起后面这位是真傻还是装傻来。
她不会真觉得人家说的味道佳是佳在鱼肥上吧?
不会真觉得舍近求远亲自下河是普通关系会做的吧?
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?
若是如此,那帮同类能被这种人忽悠得团团转,她开始替狐仙大人担忧起这代狐子狐孙的脑筋是否不太灵光。
想到这自诩脑袋灵光的白狐冒出了点坏心思——或许也有近墨者黑的成分。
它走到潭边探出半个头,盯着水中倒影,努力调整着自己嘴角的弧度往下压:“已无大碍,就是说没有完全恢复喽?”
叶甚点头道:“怎的你有办法?”
“你们可知这仙潭亦是狐仙大人所造,潭底有个密洞,洞口设了结界,我们进不去。”白狐转过身来,冲两人歪了歪头,“但传闻洞中有大人留下的仙丹……想必对修炼者大有裨益。”